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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下的种子 待发芽的树——在乡村,他们这样教孩子读书

云栖网 2020-12-24 19:21 来源:互联网

撒下的种子 待发芽的树——在乡村,他们这样教孩子读书

湖南龙山县正南小学,学生排队走向操场(图/彭中)

云栖网:离开的、留下的

“给,你看吧。”校长贾建涛递来正南小学这学期走访的资料。这张名为“龙山县农村留守少年儿童基本情况”的登记表上,父母情况、受委托监护人、家庭情况概述等一一记录在内。这种统计每年一次,“主要是看学生家里情况。”贾建涛说。

正南小学位于湖南龙山的石羔镇上,主要面向正南村与中南村的适龄学童。每年走访时,贾建涛会和学校老师组成几个小队,分头行动,了解学生的家庭情况。

贾建涛递来的厚厚一沓材料,家庭情况概述那一栏里,有一百多份填写的是“爷爷奶奶在家照看,爸爸妈妈外出打工”之类。“337名学生里,有144人是留守儿童。”这其中,又分为“单守”与“双守”,两个词分别对应“父母一人外出打工”与“父母两人均在外打工”。贾建涛介绍。

这一现象过于普遍,孩子们早就习以为常。父母在外打工,每周都要给家里打几次电话,伍梓琪的爸妈一周要给她打五次视频电话。“她比我好多了,我爸妈离婚了。”张妍在一旁喃喃自语道。她是典型的“双守儿童”,平日与婆婆和妹妹生活在一起,父母各自在不同地方打工。刚过去的这周,她的“妈妈打来三次电话,爸爸打来两次”,他们除了问家里钱够不够花,末了,还会补上一句:“你的成绩怎么样?”

力不从心

“阳光关爱·i读计划”活动走进正南小学的第二天,清华大学图书馆副馆长张秋给当地学区教师带来了一堂教师阅读培训。

培训之前,她先向学校老师正式地鞠了一躬。对于留守儿童的高比例,张秋尽管早有耳闻,但在参加这次活动后才有了更深的体会。“家里只剩下老人和孩子,实际对孩子的发展是不好的。这就需要老师们担当更多的责任。”

对于孩子的阅读培训,张秋建议老师们“鼓励孩子多提问,同时,建立一些小的奖惩制度”。从以班级为单位,到在全校范围内评比出“阅读之星”,“让大家提交阅读单,标记一周看完的书,阅读最多的奖励小红旗”,进而提高孩子们的阅读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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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学区教师接受专业阅读培训(图/邱诗蕊)

那天晚上的培训,江水琼听得特别认真,“我自己是比较认可多阅读的。”只是,如何将这一意识普及到孩子与家长心中,她还没有信心。

十多年前调到正南小学时,江水琼接手了当时最难带的班。“四年级的学生习惯太差了,”头一个月,她什么作业都没布置,“上课我就跟他们讲《笨狼的故事》。”这个方法倒是奏效,学生们很爱听。慢慢习惯后,他们就学会安静了。”

江水琼教语文,课余时间,她会布置一些阅读任务。她今年带二年级,“学生们尚处于认识拼音的阶段,”实际能力没达到,这一惯例也没执行起来。“等下个学期就可以了,”她盘算。

“做老师嘛,肯定是比较热爱这份事业。”在现实生活里,培养的孩子变得越来越优秀,是江水琼最开心的时刻。无论是哪个班的孩子,她都会尽力去教他们。她在教学上很严格,可是在健康与生活方面,“我对他们很关爱很细致。”江水琼说。

11月初的龙山,正午阳光依然灿烂夺目。12点下课后,江水琼从食堂把午饭打好,提到班级门口,一份份盛好,分发给低年级的孩子们。正南小学实施托管制,学生的早饭、午饭都在学校解决。

安排孩子们吃饭完毕,她才能趁午休时间,看会儿手机微信里有个班级家长群,她经常要在里面和家长交流,比如孩子没有带水瓶、生病了,等等。有孩子感冒,她会把药冲好,盯着对方全部喝完才放心。学生有时丢了书,她要带着学生一起找。

她觉得自己幸运,“你能感受到学生对你的依赖与全部的信任。”有时,她也感到疲惫,因为除了教学,还要兼顾日常琐事,“就像个家长一样,比家长管得还宽。”这句还没说完,办公室门口就有学生探着脑袋,“老师,我的课本找不到了。”

全班51个人,每个孩子都要顾到,基本“做不到”。江水琼介绍,成绩比较好的孩子她关注得相对少些,“基础比较弱的,要手把手一个一个教。”

虽然孩子们程度不一,“但对每个家庭来说,他们都是希望,对不对?所以,我要尽力地去教他们,让他们少吃一点亏。”在此基础上,想要带着孩子去阅读,她“总是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

江水琼望向窗外孩子们追逐的身影,缓缓说道,“我都告诉自己慢慢来。”

隐性贫困

做校长的四五年里,贾建涛心里一直有几个愿望。“我们的操场你也看到了,石子路,还是比较简陋的,一上体育课同学们跑圈就尘土飞扬的。明年希望有机会把它整修一下。”

正南小学一共有9个班,所有班级的体育课都在这个小操场上进行。过去每次上体育课,老师都是带着学生们做做操,跑几圈步,就解散了,“让同学们自由活动。”四年级二班的班主任介绍。

但2020年11月9日的体育课有些不同。一侧的乒乓球台被移至操场中央,一群穿着志愿者衣服的年轻人出现在操场上。还没等老师喊解散,孩子们就一窝蜂地围到了乒乓球台边。

“孩子们,你们谁乒乓球打得不错,想来和我比试比试的呀?”奥运会乒乓球冠军邓亚萍站在球台前,兴致勃勃地问道。孩子们你瞧着我,我瞧着你,赧红了脸,没人敢上前。

一番闹哄后,黄立恒被大家推搡到球台边。他的乒乓球是自学的,还教会了同班几个伙伴。几个回合下来,与奥运冠军的男女混双比赛中,竟“不分伯仲”。“哎呀,全靠你啦。”邓亚萍一边指导着他的发球手势,一边夸赞道。球台旁的大家笑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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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与奥运冠军邓亚萍搭档进行乒乓球比赛(图/汉晶)

此时,四楼的阅读室内,三年级在上绘画课,志愿者项湘雷与孩子们玩得正酣。他来自东风日产郑州工厂,在这次由中国社会福利基金会、东风日产、南方周末联合发起的“阳光关爱·i读计划”活动中,作为员工代表来到正南小学。

孩子们手握志愿者提前准备好的全套画笔,在项湘雷的指导下画起了24节气的书签。他把整理好的PPT投影到屏幕上,鼓励大家在此基础上自由发挥。也许是第一次画这么多幅小图,孩子们争先恐后地要求项湘雷给予指导。“老师!你看看我画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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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生在志愿者老师指导下尝试创作(图/汉晶)

一整堂下来,项湘雷只觉得时间不够用,“想讲的东西还有好多。”他第一次参加这类活动,与之前想象不同,“孩子们的物质生活没有那么差”,但精神的贫乏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孩子们艺术方面的基础确实较差,我也怕自己讲的东西有些深入,他们没有理解。希望有几个孩子能听进去,在艺术的道路上自主学习。”

贾建涛看到这一幕,有些唏嘘。他想起之前一位家长对自己表达过的期许:“校长,要是我们这里有个英语老师多好。”何尝只是缺英语老师呢?音乐、体育、美术等专业老师的匮乏,是乡村小学普遍面临的困境,这一困难往往被忽视,或难以解决。

“也不是不能讲英语,但毕竟这么多年没有用过,到时再把孩子们的发音教得怪怪的,他们上了初中后会很难去纠正。”贾建涛道出了自己的担忧。学校一般会在四年级开设英语课,由于缺乏英语老师,孩子们的英语课就变成了观看“班班通”的四十分钟。“只能通过同步课堂让孩子们先了解,其他的我们也做不好。”

过去几年里,正南小学一直没招进来过新老师。9个班级,一共20位老师。如果再把食堂师傅和贾建涛自己除去,“其实只有18个人。”也就是说,每位老师要身兼多职,一周都要带二十多节课。有时,甚至需要跨越年级。“既要教数学,也要教美术。”贾建涛介绍。

做校长的几年里,贾建涛有一点一直没搞明白。2018年8月28日,在第十三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第五次会议上,为了加快破除城乡二元结构壁垒,落实城乡统一的教师编制标准,中央编办、教育部将农村中小学编制标准统一提高到城市标准,按小学1∶19、初中1∶13.5的师生比核定编制。“按照这个比例,我们是不差老师的。可是,为什么实际过程中就这么缺呢?不是说每个班要配齐,那是不可能的,对吧?至少有一个代表,学校就能形成一种更新。”

这样的困境也发生在广东清远连南县的上洞小学里。学校教学楼的二层拐角处,公告栏里大部分的版面被“教师风采”占据,房文生的名字在最显眼的位置。

2002年从中等师范学校毕业后,他回到家乡的上洞小学,后来曾调到其他地方,不久又返回,从教导主任一路做到校长。“我抓管理,也兼任一部分班级的语文课。”房文生称。

在那个因年久失修稍有褪色的公告栏里,老师的名字换了一拨又一拨。“山区学校老师的调动比较频繁,特别是年轻的,做几年就去镇上了。”无论是做教导主任时,还是现在担任校长,这一直是房文生放心不下的事。

“二十多个老师里,每年会有四五个老师变动,然后又有新的老师调过来。”在房文生看来,从适应到出色地完成教学与管理班级的任务,新老师大概需要两三年的时间。但是,当这些老师培养成熟之后,多数会很快调离,“我们又要重新开始培养新人,这是我比较在意的事情。”房文生说。

观察与阅读

“如果今天和老师说,我迟到了,因为路上有一头牛拦住了我的路,老师肯定说‘你骗人’。我一定要补充细节,我会跟老师说,我今天在路上走的时候,听到前面有人说‘快跑’,但我想过去看一下,结果有一头牛过来拦住了我的路。”

在上洞小学的阅读教室内,绘本作家熊亮讲到细节描述时,座位上的孩子们懵懵懂懂,眼睛里却发着光,等待着下一个故事。

“我们今天怎么讲细节?同学们有没有发现,细节是靠观察出来的。”熊亮以大海、小溪为例,不同身份的人看同一事物会拥有全然不同的视角,他鼓励孩子们用心观察身边的人与事物,这在他看来是很有价值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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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本作家熊亮为学生授课(图/周潮顺)

熊亮在北京有个工作室,多年来专门教小朋友写作和绘画。他观察到,城市与乡村的差异,在资讯方面是比较难弥补的,但建立孩子们的信心很重要,尤其是教会他们如何去记录身边的事情。“写作与观察对个体来说,不再是身在其中,而是处于旁观者的状态,他们会发现自己的文化是很有价值的,认同它。你有一套和别人不一样的理解世界的方式,那是独属于你自己的。”

参加这次活动后,熊亮找到了新的灵感。“我在想能不能建立一个体系,孩子们能反馈给我。如果做得好,还可以联系资助方,进行简单的发行和出版。这不仅对小朋友是个鼓励,也是表现文化多元性的很好的作品。”

和熊亮一样,志愿者王宏刚也是走进上洞小学的授课老师。谈到乡村阅读,他脑海里最先想到的是乡村教育,他自己正是通过教育,从农村来到城市。

作为广东第二师范学院中文系的老师,他在10年前就开设了一门儿童阅读研究的课程,一直坚持到现在。“农村落后,教育水平较低,根本原因在于儿童在小学这个阶段没有培养好,素质不够,到了初中、高中就跟不上。所以我个人觉得落后地区的教育,尤其是基础教育是很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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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东连南县上洞小学,身着瑶族传统服饰的学生正在听课(图/周潮顺)

在王宏刚看来,基础教育的基础是阅读。“读书重要,读什么书也很重要。”任教于高校的这些年,他培养了许多学生,他们走进全国各地的小学,成为基础教育的一份子。直到今天,偶尔也会有学生回到校园,问他关于阅读书目的建议。

在上洞小学的第二天,王宏刚收到了儿子发来的消息分享:高校学生因科研压力巨大而自杀。“面对这样一个复杂的环境,好多问题他想不开的。”王宏刚说。“阅读可能会予人一些生活的智慧,在复杂的世界里遇到问题时,它能为你提供一个更广阔的思想资源来应对现状,把心里的事情想通。”

播种人与树

王龙凤在上洞小学教书已有12年。她的家乡距离学校不算近,但考到这边后,没动过离开的念头。她读小学时,老师都是男性,“当时我又比较喜欢女老师,所以就觉得长大之后做个女老师好了。”

丈夫在外地打工,王龙凤平日里除了教学,还要照顾两个孩子。“大的送去学校,小的托给学校门口小卖铺的老板娘代为照看,一个月三分之一的工资就这么付了出去。”除此之外,她还资助了一个学生。

这个孩子是她曾经的学生,后来考上县城小学(连南县小学生到了三年级,会参加学校组织的考试,成绩进入全校前30%,有机会到县城小学就读),但因家里条件困难,无力负担。“一年也花不了多少钱,我就先资助他读书。”每个学期开始前,王龙凤都会资助这名学生1000元,持续至今。

“老师都想尽了一切办法,但是孩子们不管怎么努力,学习成绩都不是很好,可能是他们底子薄。”上洞小学教导主任房一妹介绍,特殊关照并非个例,与家人分离、资助学生的情况在这群播种人身上也并不少见。

与王龙凤类似,房一妹与丈夫长期异地,孩子们在外地读书,她自己住在学校宿舍,周末偶尔回家。“我们家里没有老人,两个小孩比较懂事和独立。遗憾嘛,总是有点,大多还是愧疚,没太参与他们的成长。”说起这一点,房一妹眼泪就流了下来,用手擦了又擦,还是没止住。

12月初,“阳光关爱·i读计划”广东站活动在上洞小学落下帷幕,这是2020年度活动的收官站。过去两年,这项由中国社会福利基金会、东风日产、南方周末联合发起的公益项目,凝聚社会各界力量与资源,先后在甘肃、贵州、江西、湖南等8个省份开展。每到一站,项目不仅为学校带来了修缮一新的“东风日产阳光关爱阅读室”,更邀请来自各领域的专家、名人及社会志愿者,为乡村学校提供专业阅读推广理念及方法。

输出的同时,授课团队的成员也同步获得认知层面的“输入”。他们在教学中了解学生的心声,也在与老师、家长的面对面沟通中,更深入地感受乡村阅读乃至乡村教育的现状。正如志愿者王宏刚所说:“这项公益活动是对所处社会的一种思考,一份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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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下的种子 待发芽的树——在乡村,他们这样教孩子读书

课堂上,学生积极进行互动(图/尹英)

汽车驶出被雾气环绕的连绵群山,才见一点儿阳光。志愿者谢海燕坐在返程的汽车上,仍觉得有些不舍与遗憾。

谢海燕是珠海市一所小学的教师。几年前,她在江西赣南的一个村子里遇到了一位刚入职的乡村教师,送了对方许多杂志与书,并分享了一些阅读指导的方法,后者在她的影响下也开始给孩子们读绘本故事。几年过去,那位乡村老师不仅启发了许多孩子投入阅读,自己也被学校评为“乡村阅读教师之光”。

回程途中,谢海燕与其他志愿者分享这个小故事。有志愿者说,“一堂阅读课的效果也许是有限的,但方法是重要的。那些撒下的种子,哪怕只有一颗会发芽,也是有价值的。阅读是农业,不是工业。它可能一季度、三年、五年都无法收获,需要有一些人一直坚持下去。”

(注:张妍、伍梓琪均为化名)